狭隘的美德
关于一个苹果的真相，未必适用于另一个苹果；因此，相较于论述世间所有的苹果，我们能对一个苹果说出更多。
——《理性十二美德》
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内，人们深谙聚焦特定范围的重要性；一位汽车修理工能分辨化油器与散热器的区别，绝不会将它们混淆为一堆「汽车零件」。一位狩猎采集者能区分狮子与豹子。一位清洁工也不会用玻璃清洁剂去擦地板，即便对于尚未掌握这门技艺的人来说，那些瓶子看起来或许大同小异。
然而，在专业领域之外，人们却常常失足于试图将一个词语的含义尽可能地拓宽，使其覆盖尽可能广阔的疆域。谈论世间所有的苹果，难道不显得更恢弘、更睿智、更令人印象深刻吗？能够对人类思想进行概括性的阐释，而不被诸如人类如何发明魔方解法这类细枝末节的问题所分心，这境界该是何等崇高啊！的确，似乎根本没有必要去考虑具体问题；一个普适性的理论本身，难道还不足以算作一项卓越的成就吗？
好奇者的行事之道，在于从沙滩上百万颗卵石中拾起一颗，并从中发现某些新奇之处、某些趣味盎然之处、某些与众不同之处。你将这些卵石命名为「钻石」，并探究它们可能具有何种特殊之处——除了你最初注意到的璀璨光芒外，它们可能还共同拥有哪些内在特质。这时，另一个人走了过来，说道：
「为什么不把这颗卵石也叫做钻石呢？还有这颗，以及那颗？」他们热情洋溢，且并无恶意。因为在他们看来，将某些卵石称作「钻石」而将另一些排除在外，似乎显得不民主、具有排他性、奉行精英主义，且缺乏整体观。这似乎……有点心胸狭隘……恕我冒昧用了这个词。简直谈不上开放，谈不上包容，也谈不上与众同乐。
你或许觉得，赋予一个词语多种含义，从而使其在各处都散发出微妙的言外之意，这很富有诗意。但即便是诗人，倘若他们是优秀的诗人，也必须学会精确地审视世界。仅仅将爱情比作花朵是远远不够的。炽热善妒而未得圆满的爱，与相濡以沫数十载的夫妻之爱，截然不同。如果你需要一朵花来象征善妒的爱，你就必须走进花园，仔细观察，进行精微的辨别——去寻找一朵香气袭人、色彩明艳且带有利刺的花。即便你的意图在于渲染多重含义、投射弦外之音，你也必须精确地把握你究竟在渲染和投射哪些确切的含义。
专注于那些拥有某种特殊品质的、不同寻常的卵石，这是理性主义者技艺——乃至诗人技艺！——中不可或缺的一环。并且要仔细审视那些卵石——而且仅仅是那些卵石！——彼此之间所共有的细节。这并非一种过错。
现代进化生物学家仅仅阐释生物的演化模式，而不涉及恒星的「演化」或技术的「演化」，这完全合情合理。可叹的是，某些不幸的灵魂用同一个词「进化」来涵盖自然选择下生命复制的模式，以及恒星那纯属偶然形成的结构，还有技术那经过智慧设计的构造。而正如我们都清楚的，如果人们使用同一个词，那么它们所指的必定是同一种事物。于是，我们便理所当然地将我们自认为了解的关于生物进化的任何知识，都推广到技术领域。任何对此提出异议的人，都必定只是个毫无意义的学究。我们对现代进化理论的无知，断然不可能达到连化油器和散热器都分不清的程度。那是不可想象的。不，一定是那个人——你知道的，就是那个研究过相关数学理论的人——太过愚笨，看不出其中的关联。
还有什么能比发现事物间的联系更具美德呢？无疑，全人类中最智慧的，当属那些宣称「万物皆有联系」的新时代灵修大师了。如果你曾当众说出这句话，你应该稍作停顿，好让众人都能充分领略这「深邃智慧」所带来的巨大震撼。
一个图与其补图之间，存在一种不证自明的映射关系。一个完全连通图，即任意两个顶点之间都存在边的图，其所传递的信息量与一个没有任何边的图完全相同。真正重要的图，是那些某些事物与其他某些事物并无关联的图。
当那些尚未开悟的人试图表现得深奥时，他们会无休止地将这个主题与那个主题进行口头上的类比，说这个像那个，那个又像这个；直到他们的「知识图谱」变得完全连通，同时也变得毫无用处。对此的补救之道在于积累具体的知识和进行深入的研究。当你对事物有了细致的了解后，你就能看出它们之间是如何不同的，并开始兴致勃勃地从你的「知识图谱」中剔除那些不当的关联。
同理，真正重要的范畴，是那些并不囊括宇宙万物的范畴。好的假说只能解释某些可能的结果，而无法解释其他结果。
艾萨克·牛顿仅仅解释引力，仅仅解释物体下落的方式——以及行星如何环绕太阳运行，月亮如何引发潮汐——但并不涉及金钱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或心脏如何泵血，这完全没有问题。对这种专注狭隘领域的做法嗤之以鼻，颇令人想起那些认为亲自出门观察事物是体力劳动、而体力劳动只配奴隶去做的古希腊人。
正如柏拉图在《理想国·第七卷》中所言：[1]
若有人仰头望天，通过凝视天花板上形形色色的图案来学习，你显然会认为他是在运用理性沉思，而实际上他仅仅是在用眼睛观看……我不得不相信，唯有关注真实存在与无形之物的研究，才能使灵魂真正仰望崇高。无论他是张口向上凝视，还是闭口向下审视，倘若他试图从中学习的是感官所及之物，我断言他永远无法学到真知，因为这些事物本身并不包含知识：我说他的灵魂是在向下看，而非向上，即便他正仰面漂浮于陆地或海洋之上！
如今许多人也犯着类似的错误，认为狭隘的概念就如同亲自出门观察事物一般，是低微的、不高尚的、缺乏哲学思辨的——仿佛这种努力只适合于社会底层。但是理性主义者——以及诗人——都需要精确的词语来表达精微的思想；他们需要的范畴只包含某些事物，而将另一些排除在外。集中你的注意力，收窄你的范畴，排除无关的可能性，并使你的论点更加精准，这本身没有任何问题。真的，一点问题都没有！如果你将词语的含义弄得过于宽泛，你最终得到的将是一些既不真实、也称不上好诗的东西。
更别提那些认为维基百科是「人工智能」、LSD 的发明是「奇点」、或者公司是「超级智能」的人了！